
口述|譚喬
采訪、整理|劉子珩
譚喬是成都市的一名交警。2005-2017年期間,他參與制作了一檔名為《譚談交通》的電視節(jié)目。在節(jié)目中,譚喬總是遭遇各類奇怪的交通違法事件。但他從不板著臉罰款,而是用特有的語言和方式,耐心溝通。一些片段流傳至今,成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的搞笑視頻。
因為這檔節(jié)目,譚喬在成都頗受歡迎。雖然節(jié)目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停播,但譚喬還是會經(jīng)常想起。在他看來,這檔節(jié)目凝結(jié)了他對交通執(zhí)法的一點思考。
以下是他的口述:
1
有一天在路上,我見到一個中年女性,騎著自行車,自行車后邊拿一根繩子,拖著一輛小一點的自行車,小自行車上邊是一個小男孩,五六歲的樣子。
自行車是不允許牽引的。她在前邊騎自行車,后面拖著小孩子的自行車,很容易摔倒。一旦摔倒,在有汽車經(jīng)過的馬路上,很容易引發(fā)惡性交通事故。
我看了非常著急,趕緊就把他們攔到邊上。
我跟那個女的說,你這樣騎行非常危險。正打算給她規(guī)勸的時候,這個女的突然發(fā)飆了,她說我就在我家附近。我說是在家附近,但它不是你家小區(qū)里邊的路,這個路上隨時有汽車來,這個小孩是你的兒子嗎?她說不是,這是我侄兒。我說你看你這樣拖著他,萬一拖出事情了,他的爸爸媽媽就會找你的麻煩。她說我不管這么多,出了事情我們自己負責,不要你管。
那小孩看著他姑姑這么兇地對警察,也就學著他姑姑的樣子沖過來,用腳踢我,說討厭討厭。弄得我們很尷尬。
當時我們攝像的那個人,是電視臺的,頭發(fā)有點長。那個女的還說,一看就不是個好人,頭發(fā)那么長。我們有點下不了臺了。你想,小朋友這么蠻橫,我們不可能去用武力對付他,而且我看這個人也有點不可理喻,所以當時就僵持在那。
就在我覺得沒辦法、準備要放棄的時候,遠處一個大概七十來歲的老年人走過來,沖著我們氣沖沖的。他一來,咔咔咔就問,你是不是譚警官?我說是。當時想,完了,這個會不會是找過來報仇的,這一家人都上了。我正在害怕的時候,老年人轉(zhuǎn)回頭對著這個中年婦女啪啪就打了兩耳光。我當時一下有點懵了,我說這怎么回事,這老頭還打人。他就說,這是我的女兒,她太不像話了。因為我還沒有跟他講是什么事情,這個老頭就先打了,我趕緊說你別打了。
他的女兒被打以后,氣焰一下就下去了。然后我就講,確實很危險。那個老頭還要打,我說別打了,她也這么大年紀了,回去好好教育她。最關(guān)鍵是別把孩子也教壞了,剛剛孩子還踢我,這以后長大了可怎么辦。
當時在街上還有其他人圍觀,我估計圍觀的人可能認識他,說誰誰你的女兒被警察抓著了,那個老頭就趕緊過來。但是這個老人這么做,我當時非常感動,沒想到老人能夠這么深明大義。
后來節(jié)目播出以后,效果挺好的,電視臺看了這些,還要再次去采訪這個女的。我們又去了,又找到他們,還把當?shù)氐慕址秽従咏械揭黄?,上了一堂生動的交通安全課。后來這個人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,說以后不再這個樣子。這個節(jié)目我們有始有終,做得非常圓滿。
2
我今年47歲,出生在成都。1995年,成都還沒有三環(huán),二環(huán)也沒有高架。當時要統(tǒng)招一百個交警,我去報名參加。其實就是一種生存需要,沒什么崇高的理想。相對來講,交警只是比較穩(wěn)定的一種工作而已,不是說要為了交通管理事業(yè)奮斗終生。結(jié)果就考上了。
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,交警收入很低,社會地位也低。你找不到工作了,實在沒轍才跑去當個交警。可能也是因為那個年代的車少。九十年代市場經(jīng)濟以后,車子是越來越多,交通矛盾就凸顯了,大家都盼望有一個好的隊伍來把交通管好。那個時候開始,交警的整體地位在一步步地向上提升。
考上交警后,先開始學習、訓練,三個多月,跟新兵一樣。學習完了就上崗,在路口上對交通違法行為進行糾正。我當時分到一大隊,現(xiàn)在叫一分局。最初有老警察帶著,給講一講,然后自己慢慢摸著石頭過河。
那個時候工作謹小慎微,畢竟才開始接觸到執(zhí)法。我們剛當警察的時候,還是《道路交通管理條例》,不是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。但不管是哪一種性質(zhì),我在工作的時候都很謹慎,怕做錯了。尤其不能因為自己的錯誤,把法律給影響到。
干了幾年以后,我慢慢總結(jié)出一套和交通違法者打交道的方法。
最開始是出于一種私心,就是我上一天班不想搞得特別憋屈。我糾正一個交通違法行為,處罰了這個人,他/她在背后罵我娘,弄得我很難受。我沒有辦法讓交通違法者來迎合我,不可能你被處罰了,還要給我賠笑臉,所以我必須得去轉(zhuǎn)變。另外,我除了是一個交通執(zhí)法者,下班以后也是一個交通參與者,我也會遇到其他警察來糾正我。當我在被其他警察糾正的時候,我會感覺到?jīng)]有人情冷暖,很冷漠。
執(zhí)法者和被執(zhí)法者本來是一對矛盾體,怎么樣能夠讓這對矛盾盡量融洽?我當時總結(jié)的經(jīng)驗是,能多問一句的就多問,不要做得太死板,太生硬,多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理解一下。錢照罰,你多跟他/她說兩句話,展示出你的關(guān)心和擔心。
當年我們內(nèi)部有一個規(guī)定,與糾正交通違法行為無關(guān)的話不能說。這句話不太好界定。我對他/她多問一句,多關(guān)心一下,你說跟糾正交通違法有沒有關(guān)呢?我覺得是有關(guān)的。因為我要處罰他/她,不是為了處罰這個結(jié)果,而是想知道他/她為什么會違法。這就是我跟其他交通執(zhí)法的區(qū)別。
也有領(lǐng)導說,哪有那么多時間給你噓寒問暖的,糾正這一個,還有下一個,你得不斷地糾正,不能停。但是我個人認為,對某一個人的執(zhí)法不管有多重,它起到的宣傳教育意義是不足以讓其他人轉(zhuǎn)變的。所以后來我覺得,宣傳給更多的人知道,違法者為什么會這樣,我遇到這種事情怎么辦,這才是我們交通執(zhí)法應(yīng)該有的東西。交通違法不像刑事案件,你殺人了要槍斃你,不管怎么說,它永遠是我們內(nèi)部的矛盾而已。
3
2004年5月1日,《道路交通安全法》開始實施。很多人不懂,所以在2005年初的時候,成都電視臺和咱們交管局就在溝通,能不能做一檔跟交通有關(guān)的節(jié)目,給大家宣傳《道法》。
電視臺跟我們交管局到處去抽派人,看誰合適。最后選不到其他的人,找了我。我屬于備胎,可能連備胎都不算,就千斤頂之類的。
最早選的都是根正苗紅的,但是一去,電視臺都不滿意。電視臺說,這種不是我們要的,我們要的是那種有濃烈個人特色的,觀眾才喜歡看。你來一個舉著紅纓槍站在那守大門的,我們不要。
后來找不到人,電視臺就說要不然我們找個記者假扮警察。這邊肯定說不行。就在大家都一籌莫展的時候,有一個警察說,我想起有一個人也許合適。他就想起我了。當時就有很多人反對,說這個人怎么行,他就不是我們培養(yǎng)的對象。但當時宣傳處的領(lǐng)導說,這邊也找不到人,就讓他來試一下。
他們把我叫去電視臺試鏡,去路上糾正交通違法,電視臺派個記者跟著。我就在路上看,有交通違法就去給他講。我跟違法者交流的時候,就是我平常跟他們聊天的內(nèi)容。電視臺一看,說很滿意,我們就要這種人。那就行唄,就到電視臺去干這個事兒。后來節(jié)目取名“譚談交通”。
“譚談交通”備受關(guān)注,是從呂老板的“高端訪談”那期開始。當時我在路上,看到前面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電動自行車,上面拉滿了沙發(fā)。我在后面,只見沙發(fā)不見人。我把他攔下來,他說姓呂,自己剛收的二手沙發(fā),準備去賣。
我就想讓節(jié)目更好玩一些,借鑒了當時娛樂節(jié)目的聊天形式,讓他把沙發(fā)擺好,做了一個“高端訪談”,大家放開了聊。我說你為什么要用自行車拉沙發(fā)。他說這是節(jié)約環(huán)保,全球都在搞,哥本哈根會議你不曉得嗎。他懂很多經(jīng)濟學的道理,說現(xiàn)在是金融危機,國家寬松貨幣政策,房價太高沒人買,不買新房就沒有新家具,沒有新家具就不換舊家具,生意就不好做。
最后我跟他講,這樣拉沙發(fā)很危險,對不對。關(guān)鍵家里邊你是頂梁柱,你不能夠出問題。你這樣做,危害到的不僅僅是你個人,而且是你整個家庭,甚至是你整個家族的幸福。他當時承諾,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,就去租別的車子來拉,雖然說錢多花一點,但是安全。
后來中央電視臺看了這期節(jié)目以后,就跑到成都來找我們,問能不能聯(lián)系到這個人。但是我們也聯(lián)系不到,我們只知道他做二手家具。那個時候節(jié)目還是有一定影響力,我們?nèi)ナ袌錾蠁?,有沒有一個上過“譚談交通”的一個姓呂的老板?有人知道,就把我們帶去把呂老板找到了。
呂老板很善于打造自己,跟人家一說自己是譚警官抓到過的呂老板,大家都去照顧他的生意。后來他買了汽車拉貨,又換了汽車,到現(xiàn)在他跟我說,已經(jīng)買了兩套房子。
節(jié)目還有很多事都挺奇葩的。有一個騎摩托車的,我叫他靠邊停車,他把車子一停,他就跑,把老婆扔在原地。他翻墻穿過一片雜草,一直跑。他就害怕警察,他讓老婆把車守著。他跑了這車還在原地呀。他老婆叫,你跑什么跑。那個人跑得更遠了。
還有一對師徒,搞櫥柜安裝的,他們店的電動車經(jīng)常摔壞,破破爛爛了還在騎。他們在去給別人安裝櫥柜的路上,被我們遇到了,用很奇怪的姿勢在騎車。這期節(jié)目也經(jīng)常被人提到,現(xiàn)在還在傳。



4
交通執(zhí)法有時候會比較危險。
我有一次看到一個車子,應(yīng)該是改裝過發(fā)動機的,排氣管發(fā)出來轟轟的聲音。他看到我就沖紅燈跑了。這種人一定要把他叫下來。但他速度太快了,我跟不上,就在后邊遠遠的。一直到前邊有點堵車的時候,他就堵在里面了,再快也不能飛過去吧。我說機會來了,趕緊一腳油上去,就跑到他前邊去了。
他看到我來了,剛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,旁邊有一個空地,他就往前沖。我站在他車頭,他對著我就撞過來。我當時一跳,跳到他車子引擎蓋上去,他才把車子停下來。
還有一回,在三環(huán)路上,我們也發(fā)現(xiàn)一輛出租車,開得特別快。我在后邊就想,看看他到底會不會沖紅燈。我們就悄悄地跟著他。但是沒想到他上了三環(huán)路,三環(huán)路上是沒有信號燈的,我們正準備放棄。他還是速度飛快,下橋的時候,突然方向失控了,車子原地360度打轉(zhuǎn),轉(zhuǎn)著翻到綠化帶上面去。
我們趕緊把車停下來,拎著攝像機,要橫穿三環(huán)路過去拍他。結(jié)果剛把攝像機對好,駕駛員把車門一開,直接就橫穿三環(huán)路,往另外一個方向跑了。我看那個人在跑,我說別跑,你這駕駛員停下來。他不管,還跑。
我把乘客拉出來,說你們等一下,我去把駕駛員給追回來,結(jié)果我也跑過去。過了三環(huán)路那邊有一條河,他咔一下跳到河里邊去,游過河了。我去追他的時候,因為跑得很急,結(jié)果又摔了一跤,把鼻梁摔到了,滿身流著血,鼻子衣服全破,最后也沒追到。
后來這個案件就交給了刑偵,最后發(fā)現(xiàn)這輛車是克隆出租車。就是下了線的報廢車,被違法分子弄來掙錢。幸好那兩個乘客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。
我們錄制節(jié)目的時候,用的是一個地方號段的公安車,白色的捷達,沒有警燈。我們拍攝的時候,根本不敢用警燈。開著這個車子,到后來都很難拍到什么了,因為好多人認識我們的車子,說譚警官又出來了,大家小心點。
我去別的城市時,也看到過奇怪的交通違法現(xiàn)象。早些年我去北京,還有馬拉著板車賣西瓜的。成都都沒有馬車了,北京居然還有。
還有一次在上海,我看到有一輛面包車,里面拉了很多鋁合金。我從后擋風玻璃能看到,前面拉貨,后邊擋風玻璃那個位置,蹲了兩個人,幾乎貼在擋風玻璃上。很危險的,鋁合金的東西,起步的時候很容易向后滑,會把這兩個人戳著。但這兩個人居然戴了安全帽,在車子后排蹲著,戴著安全帽。我在想,要是在成都我遇到他們了,我會說,你們安全意識還是蠻強的。
5
為什么有的人明明知道不安全,要出問題,他/她還這么干?有兩個原因。
首先,一個城市文明的程度跟總體的經(jīng)濟是有關(guān)的。越不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,本身的交通基數(shù)并不大,交通事故并不多,大家就不引起重視。所以有些可能是小地方?jīng)]人管的習慣被帶入大城市,才被我們看到了。
另外更大的可能,他/她真的是處于一種生活上的無奈。比如拉貨的,老板叫駕駛員來,說你該超載超載,被抓到了罰款我來交。你要不要超載?你不超載就別拉了,哪個愿意超我讓他拉,對吧?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。
我們不是要說探究違法的原因嗎?我們首先要問為什么,而不是要說我們要做什么。這是我作為一個執(zhí)法者的一種想法。也許這種想法不被主流的思想所接受,但是我覺得我做沒有錯。
我們說了那么多年人性執(zhí)法,人性在哪?你上來就讓別人掏錢,哪有樂意掏錢的?你怎么能夠讓他錢也罰了,又少點怨言。你得給人講清楚,為什么罰你,目的不是為你包里那點錢,是想你安全。
我經(jīng)常說一句話,我們維護的是法律的尊嚴,而不是哪一個警察的尊嚴。有的時候我們警察在執(zhí)法的過程當中,可能搞得有點混淆了,說你對我不尊敬了。他/她如果對法律不敬,你可以處理,他/她對你不尊敬,那是你們個人恩怨,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跟他較真。我們遇到的多了,我做節(jié)目時還有人拿著棍子要打我。只要他不說法律有問題,我覺得他跟我的個人恩怨我們好解決,是吧。我就這個性格。
2018年,“譚談交通”不做了,現(xiàn)在安排在別的工作崗位上。我會服從組織安排,認認真真完成任務(wù)的。但是,當年的很多節(jié)目還在網(wǎng)上繼續(xù)傳播,經(jīng)常被人提到。當年是為了混口飯吃,但是在混飯吃的這個時候,我也對得起這口飯,別糊弄它。這是我的一點想法。

——完——
題圖為交警譚喬在制作的節(jié)目中。文中圖片均來自節(jié)目截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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